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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坦厂陪读妈妈的“毕业季”:广场舞团的告别

2020
07/06
09:45
央视网

  7月5日,毛坦厂中学最后一批高考生赴考场,家长们在校门口送别。汪鵬翀 图

  进入7月后,位于安徽省六安市深山中的毛坦厂镇接连下了两天雨。3日,天气突然放晴,大大小小的车辆出现在镇上,造成街道堵塞,喇叭声此起彼伏。这天开始,毛坦厂中学1.3万余高三学生陆续离校参加高考,车从各地涌来接人,其中不乏外省车牌。

  “毕业”不仅仅属于这些即将奔赴考场的学生,也属于那些离开故乡来毛坦厂陪读的家长。以年计算的陪读生活,在他们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。陪读爸爸刘鸿(化名)认为,和孩子租住在同一间屋子内,“一处处一年或几年”,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经历。“这也是一种历练。”他说,这个过程中,家长要学习如何理解孩子、表达爱意,以及在漫长且枯燥的陪读生活中,“如何自处”。

  因疫情影响,送考活动被叫停,有家长简单制作了标语给考生打气 。汪鵬翀 图

  张钰是毛坦厂镇一支广场舞团队的组织者。队伍里一些高三陪读妈妈即将离开,她计划在高考结束后,解散微信群。而她则开始自己陪读生活的第六个年头。“铁打的毛坦厂,流水的兵。”张钰说,今年9月,又会有数以千计的陪读妈妈来到这里,届时微信群将再次组建起来,“欢迎新人”。

  疫情缓和后,陪读妈妈们在广场跳舞。本文图片除署名外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

  广场上的“尬舞队”

  谈及深山乡镇,人们多会联想到“封闭、落后”——但毛坦厂镇是个例外。2005年起,当地毛坦厂中学本科上线率一直维持在80%以上,这使它与衡水中学、黄冈中学齐名。每年夏天,近万高考复读生来此备战,随之而来的是陪读家长与高考经济。

  在毛坦厂镇,校园铃声支配着全镇所有人的安排。何时起床、何时买菜、何时做饭、何时拉灯睡觉,以及什么时候应最大程度地保持安静,都“以孩子的需求为准”。12点半以后,家长们多会坐在屋外打盹儿,以保证屋内孩子的午休不被打扰。即便是同一栋楼里的两名母亲相互交谈,也一定是耳朵凑着耳朵。

  完整的一天中,属于家长们的时间只有两个半钟头。晚上六点钟后,家长们从小镇各处角落中涌出,走进美发店、旗袍店,到新修的公园散步,或聚集在远离校园的广场,融入到广场舞队伍中。

  此时,毛坦厂呈现出与其深山小镇身份不相符的“热闹”:数以百计的陪读家长分成了几拨,有人跳流行的“鬼步舞”,有人跳需两人合作的“水兵舞”,更多的人则跳健身操,不同风格的配乐混在一起。

  一支广场舞队伍合影留念,送别即将离开毛坦厂的“队友”。

  在某短视频平台上,有人航拍了陪读家长们的跳舞场景,标题是“毛坦厂陪读妈妈尬舞队”。45岁的张钰所在的群体是其中最受瞩目的一小部分人之一。她身上有多个“标签”,农妇、有五年陪读“生涯”的妈妈、小镇第一批“月嫂证”获得者,以及毛坦厂镇“人数最多广场舞团队的教练”。

  她的健身舞简单易学,能够吸引不同年龄阶段的家长。每当夜幕降临,在她身后,往往会站着上百人,音乐声响起,众人盯着她的动作,随着摆动身体,直至音乐声止、衣服被汗湿透。

  2015年,女儿考入毛坦厂中学就读高一,张钰随之前来陪读。刚来毛坦厂时,日子单调得“可怕”。早上五点过起床给孩子做饭,上午收拾家务、外出买菜,接着回家做午饭。最难熬的“漫长下午”,则和其他陪读家长聊天打发。

  晚上,她跑到广场上看人跳舞,“非常流行的,很多‘队伍’都在跳,我就跟着她们后面学。”这样过了一年,领舞的“陪读妈妈”离开小镇,为了不让队伍解散,张钰自己花钱买了一个大音响,担任起“领舞”的角色。

  “跳舞培养了我的乐观性格。”张钰相信,跳舞同样能给其他陪读家长带来改变。当她拖着音箱出现在广场时,队友多会开玩笑地叫她一声“老师、教练”。“大家都说我跳舞有劲,我要有一天晚上不去(领舞),他们就说(跳着)没劲了。”张钰称未曾想到自己也会有做“老师”的一天。

  在广场上,刘鸿(化名)和妻子组织的“水兵舞”队伍或许最受关注。妈妈们身着样式、颜色一致的紧身裙,跟随音乐节拍跳舞,动作干净利索,吸引了不少围观者。刘鸿称,这支队伍是他从自己“师父”——一位来自安徽淮北的陪读妈妈手中接过来的。

  “镇上最早学水兵舞的人,都算是她‘徒弟’。因孩子毕业了,她离开毛坦厂,走前将舞队托付给我,说‘一定要撑下来,不能把队伍搞散了。”刘鸿称,旁人看来,这只是广场舞,但对“师父”而言,这是几年陪读生活的“寄托”。

  对于加入舞蹈队的人,刘鸿和妻子都是“手把手地教”。因年龄相对小些,他一般称呼舞蹈队的陪读妈妈们为“大姐”。能够为大家提供锻炼身体的平台,刘鸿颇为自豪。

  “哥哥姐姐们因为跳舞,身体变得挺拔,走路也有气质。”刘鸿开玩笑说,总有一种“走在路上被人欣赏舍不得动”的自豪感,“除了照顾孩子,大家也找到了在这里生活的其他意义。不少陪读妈妈离开毛坦厂,把水兵舞带回去,自己带团队。”

  一位陪读妈妈在学校门口录最后一条视频。

  “再多的烦恼也要忘掉”

  毛坦厂镇没有可供年轻人娱乐的网吧、滑冰场、台球厅与KTV,遍布大街小巷的多是各类全托半托机构或辅导机构,以及制衣作坊。这种现象背后,有着平民家庭对“鱼跃龙门”的渴望。

  一名制衣作坊老板称,镇上制衣工多是来自农村的陪读妈妈,因经济压力大,不得不在照顾孩子之余,从事兼职贴补家用。而他自己原本在老家开有制衣厂,儿子来毛坦厂中学读书后,他们“举家迁来”,在镇上租了两个门面继续制衣事业。“这边租金贵,挣钱本就不多,今年疫情,又耽搁了两个月。”但他实属无奈,“儿子调皮,得来管着”。

  “家长其实比小孩的压力更大。”张钰说,作为农民家庭,陪读以后,开销全靠丈夫开公交应付,一年下来,在毛坦厂镇的房租及生活费即超过6万元,经济压力不小。“唯有拼命读书,才能让一大家子走出来。”如其他家庭一样,她期望孩子改变命运,不再重复自己的路。

  “你是农村的,唯一的出路肯定是读书。家长们这样想,天天给孩子(灌输)。小孩压力都大,尤其是复读生。”张钰说,姐妹们也常坐在一起聊,“月考考多少分、班级排名多少、有没有偏科”,诸如此类,“是大家最看重的”,也会有家长花数千元报辅导班,“孩子晚上11点下课了还不能回家,得去补习机构继续学”。

  但过多的“关注”落在孩子身上,孩子一次月考的失利、刚露头的“偏科”迹象,都会令人紧张万分。反过来,孩子处于青春叛逆期,学习压力也大,偶尔会和家长闹矛盾。“我又不能冲孩子发火。”张钰慢慢意识到,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孩子,“不是整天盯着她,成绩就能考好”。张钰称,跳舞成了自己释放压力的最佳途径,“白天有再多的苦恼,晚上一跳广场舞,管它什么,全部都给忘掉。”

  高三陪读妈妈陈涵(化名)有同样的感受。儿子就读毛坦厂中学后,一直住校。直至升上高二,儿子才问陈涵,能不能来陪读。“他说学习很累,又睡不好,吃不了这苦了。”陈涵觉得心疼,带着尚在上小学的小儿子来到毛坦厂镇。

  作出这个决定,对全家来说,并不容易。“小儿子那时候置气,还跟哥哥讲,‘我放弃了我的朋友和学业,来乡下陪你一起读书’。”而对陈涵而言,则意味着进入全新的“社交圈”。

  到毛坦厂的第一个月,陈涵觉得生活特别封闭。照顾大儿子饮食起居、接送小儿子上学,“每一天都在重复这些”。“不是觉得累或不愿意做,就是,有点失去自己。”陈涵说。

  她决定去学“鬼步舞”。“每学期一百元钱,很灵活、特别快。到了傍晚,一天的饭做完了,也把孩子送进学校上晚自习了,这段时间就是全部属于自己的。”陈涵说,等跳舞结束回到出租屋里,又会重新投入到“陪读妈妈的角色”里,为孩子准备夜宵。

  陪读妈妈刘七妹的女儿是复读生,她在毛坦厂的近一年时间里,拍了上百条视频发在短视频平台上,粉丝数上万。视频中的场景多是在毛坦厂镇公园里,她唱着黄梅戏或是“和其他姐妹表演庐剧”,“周围坐了一圈妈妈或奶奶”。

  刘七妹打小就爱戏曲,在毛坦厂,她组织了一个“兴趣小组”,“全是高三妈妈”。一有时间,她就在网上搜曲目,学成了再教给别人。但因为大家“记不住词儿”,平时顶多搭伴玩一玩,唱不完整。“如果不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做,陪读的生活会很单调。”刘七妹说。

  离校日,家长和学生一起乘车赶往公交车站。

  “毕业”和未来

  7月3日,毛坦厂镇的高考生开始离校。新冠肺炎疫情阴影笼罩下,送考活动被“明令禁止”,没有横幅、没有鞭炮,仅有零星的烟花在白天窜上天空,留下一阵烟。有学生在楼顶放了一盏孔明灯,立刻被城管拿着高音喇叭“批评”。校园围墙旁的“神树”有专人把守,并放置了水管,以防家长来烧香。

  但不大的镇子仍然被来接学生的各地车辆填满,其中还有湖北、江苏等外省车牌号。毛坦厂中学一名负责人称,当天有9000多名复读生离校,六安市公交公司为此增派了20多辆车,增加毛坦厂镇和六安市区之间的运力。而在7月5日,尚有数千名应届生赶赴考场。

  在毛坦厂镇外,停了数十辆外市车辆,等待载满返回原籍应考的学生和家长。“终于可以回家了。”候车时,安徽蚌埠籍陪读妈妈谭以辰(化名)感慨。今年开学晚了两个月,作为复读生,“儿子压力大”。“刚返校时,他吃饭不讲话,心里烦、焦虑。最近调整过来了,但多少还有些紧张。”谭以辰说,儿子去年高考成绩够上专科,复读一年后,想考个本科高校。

  “(我)没有多大期望,作为家长,只是尽力而为,放手让他去做。如果定的目标太大,他有压力,倘若考不上,就没自信了。” 谭以辰对此似乎颇为淡然,“只有他自己努力、有理想,这才管用。”

  一名陪读爸爸和儿子提箱子离开。

  在毛坦厂镇新修不久的公园内,不少陪读家长聚在一起合影。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“毛坦厂”,会发现陪读妈妈们身着旗袍拍下的“道别”视频。“铁打的军营、流水的兵。陪读生活即将结束,我们将原路返回。”一位妈妈说。

  候车时,一名学生仍在坚持学习。

  张钰原本计划在7月2日这天晚上,和舞蹈队里的高三陪读妈妈合影。但当天大雨下了一天,没人到广场来,这让她颇为遗憾,“往年队伍里有人离开,都会拍照留念,然后到饭馆里聚餐,一起唱唱歌。我重感情,每年搞完(聚会)都会哭。”

  在张钰看来,家长和学生一样,一届接着一届“毕业”离开,而她则似乎一直在“留级”。尽管其女儿早已从毛坦厂中学考入合肥一所高校,但小儿子正在毛坦厂读初三,即将中考,不出意外,以后三年,她仍会在这陪读。

  2019年,毛坦厂镇新开了“家政培训班”,向农村户籍的陪读妈妈免费开放。张钰成为第一批报名参加者,并拿到了“月嫂证”。“不能因为照顾小孩,自己却被社会给淘汰了。”未来,张钰希望去孩子上大学所在的城市,从事家政行业,“给自己赚点养老钱”。

  学生离校当天,毛坦厂镇有零星的烟花。

  刘七妹也要从毛坦厂这座陪读城“毕业”了。7月3日上午,澎湃新闻见到她时,她正在校门处录一段视频。录完后,又觉得表现不好,删了。当天傍晚,她和几名陪读妈妈一起,最后一次为爱听黄梅戏的老人唱了一曲。

  她原在老家经营一家理发店,生意好时年入10万,但陪读期间,理发店歇业,家中收入全靠丈夫。“为了孩子,没什么值不值的。这是我们父母要做的,做了之后就不后悔。”现在,刘七妹有一种“解放了”的感觉,“终于可以回家挣钱了”。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“理发店将重新开张”的状态,宣告了自己的“回归”。但对于离开,她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惆怅,因为“这里是自己和孩子一起奋斗过的地方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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