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想到“故乡”这个词，我就立即把自己置身于千山万水之外。故乡总是异乡游子的思念和怀想。而我，往南，往北，往东，往西，最后仍然是在故乡的中心原定踏步。所以说是个没出息的人。

    我出生的地方，是一个非常难以让人有印象的村庄。我不知道这么普通的村庄，能有什么原因让人们多出一些记忆。我唯一能说得出来的是，我们村子里的人，大部分姓夏，所以叫夏坊。

    当父亲愿意把这个离村庄有五六个公里的小水电站承包来的时候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，因为他们再也没有被派到这荒山野地来的危险了。我们一家人，完完整整地把这种危险咽下去了。而我们也很高兴。因为拥有了一个独立王国。

    虽然那里只是一片山野，我们却心甘情愿地把那里当成故乡。让生命和它息息相关。

   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，我读到了鲁迅先生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。我立即把水电站的风景与百草园互相融合了。

    整个山野中，只有一座泥坯房。一半是机房，一半是人住。

    我常常坐在长满了青苔的屋檐下，看着长在屋子上方的那棵桃树，看到了四个季节的轮回。春天是一树的桃花，黄昏的时候，闲闲地飘下花瓣，绿叶一寸一寸地爬满了枝端，接着又看到了小个小个毛茸茸的果子，果子渐次长大的时候，夏天不期而至，在某个出其不意把目光投上去的时候，发现一把枝桠伸进了窗口，上面颤微微结着两三个桃子。阳光绸缪似蜜，眼前却是豁然开朗，拣起地上的一片落叶，听得它被捏破的声音，天空如炼，这是秋天。冬天的时候，我拿竹杆挑最后那片不落的叶子，却挑落了蜘蛛的网，全神贯注的蜘蛛忽然地跌落下来，昏头胀脑地在地上挣扎，不知道何以一下子失去了自己的天堂。

    房子前边是条小溪，隐在水草之中。横一块木板在当中，就是桥。后来发现一个好玩的办法，拿着另一块木板纵搭过去，和姐姐一人坐一头，算是翘翘板。一不小心掉进小溪里，我立即恼羞成怒，浑身透湿却呆在水里不肯起来。急得母亲一下子就扑进了水里，提起我连打带骂：“明天要发烧了你！”

    如果坐在桌前吃饭，往窗外一伸手，就可以摸到一朵花。烟叶儿的花。几片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叶片，就衬着那一朵浅粉色的花朵。这棵烟叶不知从何而来，姿容平常却把周遭的杂草野花比得黯然失色。

    更多的是芦苇呀。风吹的时候在野地里形成一片海洋，象一曲舒缓的夜曲。

    静谧在那里也是无限充足的。它们会随风飘荡，洒下来的时候和着各种的声音。比如虫鸣，比如飞鸟拍翅飞过，比如溪水形成了漩涡出现了“咕嘟”的一声。我还曾经久久地停留在一丛野花前，看着它开过，我似乎听见过花开的声音。四周全是杂草和山，形成了吸音壁，足以把小小水轮机转动的声音，吞没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 我从来不记得儿时的梦，因为在那里入眠，不需要做梦，自然会有摇篮。那里，本身就是一个摇篮，也是上天赐予的。

    总有不安于呆在摇篮里的时候。想出去，先跨那条小溪，再走长长一段蜿蜒野径——小心！竖着你的鞋子走路!路太窄，莫要丢到路沟里去了，一路上串着“小饭甑”的野藤频频拦住你的脚步，紫色蓝色和白色黄色的小花屡屡牵住你的脚踝。水意悄悄地长在鞋面上。再过一座小桥，又上一条马路，十公里之后，抵达的是乡政府的所在地。

    长大后，屡屡下定了决心要让高跟鞋撑起我只有150厘米的身材，却总在出门的最后一秒钟，把所有的淑女装卸，踢掉高跟鞋，再甩手甩脚地走出去。

    父母把我们丢在这样的摇篮里，实在是聪明的选择。这里对于孩子来说，是一片过于宽广的天地。即使是嘴馋的孩子。最现成的是野果。稍稍往屋外走几步，就可以摘到刺球状的红红的“麻姑转”，还有野迷弥猴桃和野芒果，或者是乌珠子，吃完后嘴巴一张，就看见了一片乌黑发亮。

    无处再寻找那样的鲜果。一把把簇着绿叶或者缀着野藤，采摘之后，嘴里已经含着果儿了，你还看到那枝条在轻轻颤动。如果按现在的营养学来划分，那是数不清的维生素ABC了，假如新鲜可以标价，你该用多少金钱去购买？

    把故乡当成故乡，不仅仅因为风景。景致会融化成血液，在我的生命中流淌。所以注定我无法走出故乡的氛围。

    水电站，老屋，故乡，是一股潜流。全部絮着黄昏之际，那暖意渐次稀薄的阳光，在我心灵深处号令一切。

    一年多以前，我终于拨开所有的杂草，踩出一条小路，回到我的故乡。只见到一处断壁残桓,淹没在早已高于我头顶的杂草中。被夕阳点染下的晚风，凉了我的胸襟。我看到的只有一片荒凉。我的故乡，消失在岁月的河流里。我不想矫情。可我真的潸然泪下。我再也回不去那里了，多年以后，连那最后的残醒桓断壁会不见痕迹，我生命中的故乡，它只能刻画在我的心灵深处。

    荒草尽头，不见我的故乡。